老头子——我的硬汉父亲兄弟篇
老头子是我岳父,中学退休教师,教书一辈子,抽烟,喝酒,吃肉,是个俗人。
烟,是孬烟。
谈恋爱的时候,为了收买老头子的好感,我孝敬过他几条好烟,没想到岳母却悄悄把我拉到一边,说以后别买这种好烟了。我不解。岳母解释道,老头子舍不得抽好烟。你买比他平时抽的稍微好一点就成,这样,一条烟的钱可以买两条。我恍然大悟。
我曾私底下问过老头子,价格贵的烟口感是否更好一些。他说差不多。我说总是应该有区别的吧。他说,好烟更香醇一些,不冲。
早些年,老头子以一己之力,供三个女儿上学,压力够大;再加上岳母身体一向不太好,药费是不小的开支,是以更抽不起好烟。后来,经济情况有了本质的改善,他依然抽极普通的烟,节俭使然。
酒,是烈酒。
烧刀子,老头子说香。偶尔喝葡萄酒,说没啥味道。夏天,喝岳母自酿的糯米酒,带酒糟的那种,当稀饭喝。他说,这玩意儿喝饱了,也不醉人。黄酒也喝,但终究不如烈酒那般讨老头子的欢心。
老头子喝酒极有节制,每日中餐与晚餐都喝,但不多喝。偶尔多喝一点,岳母觉得奇怪,问他,回答要么今天菜好,要么今天高兴,没有别的答案。
肉,是肥肉。
对于吃肉,老头子有两句名言。一句是他学别人的,叫做“破草鞋炖肉,味道也是极好的”。另一句是他自创的,他说,“都是我们咬肉,肉肯定不会咬我们,有什么好怕的!”说罢,带头哈哈大笑起来,我们也哈哈大笑。
烟,酒,肉,三者孰重孰轻,老头子是做过比较的。他说,烟最重要,不抽难受,酒与肉断一两顿,尚可以忍受。
抽烟,终究有伤身体。
老头子的支气管不好,咳嗽,厉害。岳母为此经常唠唠叨叨,希望戒了。内子也对老头子的烟瘾颇有忧虑。
一次,我与内子到城里,路过斗潭一家药店,见有售“戒烟乐”,据说日抽三四包烟的人闻了之后,都不想抽了,就替他买了一支。
老头子拗不过我们的好意,拧开“戒烟乐”的盖子,闻了一下,果然就不想抽了。他好奇,试着抽一支,却是苦的,就扔了。我们都很高兴。
数日后,回去看他时,他正在抽烟。我们大诧,莫非“戒烟乐”是骗人的。
答曰,有用的。
那咋还想吸烟呢。
答曰,没闻。
我们一看,“戒烟乐”放在冰箱顶上,已经过了有效期了。
老头子五十多岁时,曾有一场虚惊。
那段时间,他咳嗽得厉害,肺部还隐隐作痛。到乡村卫生院里看了医生,也不见效。烟不想抽了,酒也不想喝了,人也瘦了,脸色难看,精神萎靡。
挨到周末,到城里大医院去检查。回来时,尘土满身,却春风满面。
问他,为啥。
答曰,检查以后,医生说好的,不用担心。当即胃口大开,到医院门口的小店里,点了面条一碗、黄酒半斤,下肚之后,百病消散。
如果你认为老头子纯是酒肉之徒,那就错了。
老头子当过校长。他任职的学校,很小,但是矛盾却不少。每年排课,老师们都有这般那般的怨言,很难做。那时,老头子方是壮年,血气正旺,面对这种情况,放出狠话来:“既然怎么排课都有意见,不如抓周,我先抓,抓到啥课就教啥课,绝不反悔。英语我不会教,如果抓到了,我自己解决,和别人商量着调换。你们,也一样。”此话一出,老师们再无二话,课也就排下去了。
老头子年轻时教过语文、数学、政治、物理、化学、体育,后来相对稳定,一直教化学,直到退休。
三年前,我见识了他的专业能力。其时,老头子已退休十多年。
我女儿读高三,有几道化学题目不会做,想起外公是教化学的,就去请教。老头子撑起老花镜,嘴里“叽里咕噜”地念着一些元素的化合价和一些化学方程式,帮外孙女把题一道道解了出来。
我们都赞他厉害,宝刀不老。
很难得,老头子不无得意地说,我以前教书的时候,把各种元素的化合价都编成了歌谣,学生就记住了。然后,他又“叽里咕噜”用本地的普通话,把他的歌谣念了一通。
内子说,老头子喜欢我,胜过喜欢她。不知她有何依据。不过,我个人感觉,老头子的确更偏心我一些。
二十年前,女儿六七个月大时,经常感冒,我和内子苦不堪言。
这不,刚感冒了一次,没好几天,又开始流清涕了。我担心病情严重起来,就建议给孩子喂药。内子坚决反对,她认为药吃得多,抵抗力更差,应该让孩子扛过去。我说服不了她,只得由她做主。
女儿开始咳嗽,夜间尤甚。不得已,找医生开了药。
喂药,孩子抵制得厉害,全身绷紧,牙关紧咬。我心急如焚,叮嘱内人抱紧女儿,抓住她的手,让她不要乱动。内子不忍下手,甫一松动,女儿手一挥,正打在我的药匙上,把药水打个精光。
我忍无可忍,冲内子咆哮:“都是你,要让孩子靠自己的能力抵抗,你看看抵抗得过去吗?早点儿吃药,或许就不会这样了!又不把孩子抱紧,药都打光了!”
内子既心疼孩子,又对我的态度极不满意——她也不想孩子这样——看我火冒三丈,她也大动肝火,放下孩子,腾地站起来,冲过来欲掐我的脖子,嘴里还嚷嚷:“我今天就修了你!”
我双手只一推,“啪”,她摔在地上。
我的脖子被抓破一道口子。她的脑袋上撞起了一个大包。
两天后,陪内子回娘家。岳母见了,问我:“脖子上怎么了?”
答曰,剪橘子,被树枝给刮了一下。
岳母“哦”了一声,满腹狐疑地走开了。
又过数日,岳母见四下无人,悄悄问我:“你们打架了?我都知道了。”
我无言,尴尬地笑笑。
岳母又说:“我和你爸都知道了。我说打架,两个人都有错的。你爸却是帮你的。他说,我知道的,我们家那个好不到哪里去的。”
老头子不骂我,不揍我,私下里还向着我说话。我尽管从未和他提起此事,但是一直心存感激。
我和老头子是同行,还当过短期的同事。
老头子不太爱说话。以前,翁婿俩坐在一起,经常是他看他的报纸,我读我的书。我偶尔找个话题,也谈不了几句。
2016年教师节后,我去看望老头子。他却一反常态,主动找我说话了。他抖抖索索地找出一张报纸来,问我:“报纸上写,你评上名师了?”
我说,是的。
他说,我在报纸上看到你的名字了。报纸,都还给你留着。
我说,名师啊啥的,都是虚的,家长和同事的认可才是实实在在的。当初报名时,我不想报。因为我觉得有没有这个荣誉,我无所谓。
哦,老头子似有所悟。
我继续说:“原本觉得报这个荣誉,要填写一堆材料,还很可能评不下来;即便评下来了,对我也没啥用处,不如让别人去评,所以不想报名。可领导说不行,这个荣誉不是为自己评的,是为学校评的,要有大局意识。没办法,只好报了个名。没想到居然评下来了。”
老头子显然没想到其中还有曲折,不过看得出来,他还是很高兴:“评下来,就是对你专业能力的肯定。不管怎样,这都是好事。”
打心底里,老头子是为女婿的优秀感到骄傲的。
老头子对我有些偏心,三个女儿倒是一视同仁。
五年前,正月里,三个女儿回娘家拜年。吃了饭,正看电视,聊着天。岳母忽然召集我们:“你们过来,你爸有事情要和你们讲。”
我们就围了过去。老头子有些激动,结结巴巴地开了口:“我和你们讲一下房子的事。老二、老三你们有房子,只有老大没有。我和你妈商量了一下,我这套房子,就给老大。房子当初造价大概是十万。这些年,你们每年都给我钱,我和你妈又花不完,有点存款。老二、老三,我给你们每人十万。这样的安排,你们有意见吗?”
我说:“你怎么安排,我们都没有意见。大姐十八岁外出打工,挣钱养家,供两个妹妹上学。就算把房子全部给她,也是应该的。”
老头子说:“这不行。我对三个女儿是平等对待的。房子如果按照市场价来估值,就要叫老大贴钱,她条件差,贴不出来。所以,你们两个妹妹就当好处老大一点喽。”
两个妹妹都说没有意见。
那天,我一分钱都未拿到,因为买房子的时候,向老头子借了十万大洋,已经欠了好多年了。那天,就用借条抵消了。
有一天,我接到大姐的电话:“救护车把爸爸送到医院抢救去了!快,到医院里来!”
我赶到医院时,老头子已经被送到了。他躺在担架上,口角冒着白沫,不省人事。我们喊他,叫他,和他说话,他似乎有所察觉,含混不清地回应。
事后,我们问他,当时有没有听到我们的声音。他说,没有知觉。
病来如山倒。因为脑溢血,好好一个老头子,说倒下,就倒下了。
我又一次体会到生命是那么的脆弱,生死之间的距离是那么不值一计。
医生说,要做好最坏的打算,老头子很可能会成为植物人,即便抢救过来了,偏瘫的概率也极大。
还能怎么样呢?我们只能尽人事,至于结果如何,唯有听从天命了。
值得庆幸的是老头子脱离危险了,慢慢康复了,只是一条腿感觉使不上劲儿了。出去散步,走一会儿,就觉得累。不过,我们已经很满意了,大病之后,还能正常生活,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。
从此,老头子的身体状况大不如从前,几乎每年都要住院治疗。
烟,戒了。酒,不能喝了。肉,也不能吃肥的了。医生嘱咐,即便是瘦肉,也要少吃。
我曾问过老头子:“爸,看到人家抽烟,你会想抽吗?”
“不会。闻到烟味儿,我还想吐呢!”
我放心了。
不过,酒,老头子还是想喝的。白酒是坚决不能碰了。那就喝一点红酒。红酒,其实也不合老头子的口味,但是没有办法,只能退而求次。即便这样,也不能常喝,只能偶尔喝一口。
有时,老头子喝掉一口,又倒了一口,岳母便惊叫起来:“不能喝这么多!”
老头子也不看她,自顾自说:“红酒好的,软化血管的。”
“好的,也不能喝太多。酒精对你不好的。”岳母对老头子,就像带孩子一样,无微不至,不厌其烦。
有一次,岳母悄悄和我讲:“这个老头子,偷偷抽烟呢。”
啊!我懵了。不是戒了好几年了吗?咋还抽呢?不会吧?
“我在窗户下发现过几个烟头,早就怀疑老头子偷偷抽烟了。昨天,我买菜回来,看老头子趴在窗台上,像是抽烟的样子。看到我,他就连忙把头缩回房间里去了。到了楼下,我看到地上有个新鲜的烟头。回到家,就仔细找,他会把香烟藏在哪儿呢?后来,终于在衣柜顶上找了两包烟,一包拆开的,已经少了好几根;另一包,还没有开封。”
岳母正絮絮叨叨的,老头子走过来了。岳母就转过头来,看着他,说:“你问他自己,是不是这样的?”
老头子嘟嘟囔囔说:“这两包烟是酒席上分来的,扔掉了,可惜。”
“情愿扔掉,也不能抽,我们这是为你好。”岳母的态度非常坚决。“其实,你早就抽了,是不是?”
“上次回老家,他们递过来一根烟,叫我玩玩。我说戒了。他们就给我点上了。我觉得再拒绝就不好意思了,就抽了一口。”老头子坦白从宽了。
“哎呀,你怎么这么糊涂呢?人家可不管你身体好不好呢?你自己要注意身体呀!共产党每个月给你这么多退休工资,多活一年,就多拿共产党一年的钱呢!”
老头子“嘿嘿”地讪笑几声,坐下来,戴上老花镜,开始看报纸。
岳母对我说:“这个人啊,就像小孩一样,一下不管住他,就要犯错误。”
我向岳母试了个眼色,示意到房间里去。到了房间里,我说:“老爸如果实在想抽,就让他抽一点吧,他这辈子就这点爱好,现在烟戒了,酒不能喝了,肉也不能多吃了。生活的乐趣就少了。活着的每一天都要开心,这才是最重要的。”
“可以找点东西玩玩呀,没有烟酒,可以找其他乐趣。我和他在家里,没事做,两个人打扑克牌,搓麻将,也是好玩的。”
两个人打扑克牌,搓麻将?我凌乱了。
求情失败,老头子还得继续苦行僧的日子。
去年,老头子因咳嗽又住院了。检查发现,肺部有阴影。衢州的医生怀疑是癌症。老大陪着,去杭州,确诊是癌症,所幸是早期。医生建议手术。
要不要把确诊的信息告诉老头子?
三姐妹一商量,决定告诉他——反正迟早都要知晓,再说了,老头子识字,自己读得懂病历。
要不要动手术呢?老头子的肺部原本不太好,手术的风险可能因此增大。
三姐妹一商量,决定由老头子自己选择。
老头子说:“开刀吧,我又不怕。”
手术很成功。可是,原本以为做了手术就好了。术后,却发现还需要化疗。我们做晚辈的很纠结,毕竟现在对化疗的认识不一,甚至有些医生对化疗的意见也完全相左。
老头子说,听医生的,化疗试试。
第一次化疗,我们非常紧张。晚上,围在他的病床前,看他脸色红润,声若洪钟,于是放心不少。
问他,有不舒服吗?
老头子说,化疗的药啊,就是日本鬼子,“哒哒哒”,一梭子扫过去,好人坏人都扫掉了。有些人,身体里的好人被扫掉了,就不舒服了。不过,我没有感觉,和平时一样。
我们被他逗得哈哈大笑,遂松了一口气。
没想到出院之后,副作用开始显现了,老头子躺在床上,两天没下地,也吃不下东西。第三天才勉强起床,勉强吃点东西。
化疗的痛苦一言难尽,不必细说。
值得细说的是,在患病之后,尤其是在化疗期间,老头子自己在网上查看这种医讯,居然把智能手机玩得很溜。每次化疗,副作用慢慢退去之后,他就吃得下,睡得香,完全不像个病人。
情人节那天,岳母看了看手机屏幕,惊叫起来:“哎呀,我的手机上怎么有一束花呀?”
老头子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,诧异地说:“咦,奇怪了,我的手机怎么就没有呢?”
岳母说:“你的花,送出去了呀!送出去了,自己哪里还有呢?”
老头子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,说:“我的花送给你了,怪不得我自己没有了。我都忘记这回事了呢!”
他装得那么像,就像真的一样。我们越想他刚才的模样,就越觉得有趣。
内子常说:“爸,你这么开心,心态这么好,对治病非常有好处,病肯定能治好的。”
我也常说:“只要吃得下,睡得香,就没有任何问题。”
老头子常说自己胃口好,吃饭香。
他是真的胃口好,一顿吃两碗饭,这还是在控制食量;睡眠也好得一塌糊涂,呼噜打得山响。倒是我和内子,自从老头子患病之后,经常失眠,难得睡个好觉。
这么说来,我们是患得患失的俗人,而老头子倒是乐天知命的高人了。